从马匹到天道之刃
——综论黄漠沙的诗歌写作
1
一匹闪着红光的马
这时会站在那里
让阳光一次一次地把它刷得更亮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
雨后草原普泛新鲜气息
没有鹰在飞翔
马匹的孤独高大起来
动起来了,那是风
是思想浮起的波浪
使得马的前蹄抬起,长啸
你可能会想
那道红光定像闪电划过草原
可是那匹马没有动
只是蹄轻轻刨着泥土
静静地等待一场暴雨的邀请
那时你将看到一片红光温暖大地
这首《马匹》是黄漠沙早期的诗歌,在90年代初诗人早期的作品中,几乎都是这一类“纯诗”性质的写作。
何谓纯诗?瓦雷里说:概括地说,纯诗的问题是这样:……我们所称为“诗”的,实际上是由纯诗的片段嵌在一篇讲话中而构成的。一句很美的诗句是诗的很纯的成分。瓦雷里直接但含糊地定义道:……纯诗事实上是从观察推断出来的一种虚构的东西。
“从观察推断出来的一种虚构”这个定义,它带有倾向于客观但又最终归结于主观的效果。“观察”面对客观存在的事物,“推断”便是将客观事物纳入主观,最后的结果是“虚构”。以此看来,《马匹》一诗颇为符合“纯诗”的要求。诗人观察的是一匹马,一匹闪着红光的马,因观察而推断此马“这时会站在那里”、“马匹的孤独高大起来”、“那是风……使得马的前蹄抬起,长啸”,然后是推断的失效,“你可能会想/那道红光定像闪电划过草原//可是那匹马没有动”。“观察”中“推断”的过程是此诗展开的过程。但是不是真有一匹马被诗人所观察?其实这只是一个游戏,有与没有都不重要,因为诗歌不是现实生活的写生,这种观察中是在“内视”中完成,在想象中去观察并对这个“理念”展开描述、推断,形诸语言便是“虚构”。虚构让内视中的观察与推断得以落实在语言中,而观察与推断也要借诸于虚构方能定格。
纯诗因此近乎游戏,或者它就是一种语言的游戏。
在纯诗的建构过程中,语言至关重要,它是一种语言的最优美的组合。瓦雷里又说:严格地称为“诗”的东西,其要点是使用语言作为手段。至于讲到独立的诗情,我们必须注意,它与人类其他感情的区别在于一种独一无二的特性,—种很可赞美的性质;它倾向于使我们感觉到一个世界的幻象,或一种幻象(这个世界中的事件、形象、生物和事物,虽然很像普通世界中的那些东西,却与我们的整个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密切关系)。我们原来知道的物体和生物,在某种程度上被“音乐化”了。
瓦莱里也承认,纯诗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事实上是这样:语言的实际或实用主义的部分,习惯和逻辑形式,以及我早已讲过的在词汇中发现的杂乱与不合理(由于来源多而杂,在不同时期语言的各种成分相继被引进),使得这些“绝对的诗”的作品不可能存在。但是我们很容易看到,这样一种理想或虚构状态的慨念,对于欣赏一切看得见的诗来说,具有很大的价值。 ……纯诗的概念是一个达不到的类型,是诗人的愿想、努力和力量的一个理想的边界。
黄漠沙在90年代初的纯诗写作,正是70后诗人们在那个时间段的一种训练,与80后的诗人们一开始就是讨巧地、站队伍的写作不同,70后诗人们是从交流缺乏的状态中开始写作的,加上在进入90年代之后中国诗歌流向的影响,70后诗人们自发地进行着纯诗的“练习”。经过这种练习的诗人后来几乎都保持着稳健的写作,很少会滑入口水写作或太偏执的写作中去,应该说这种练习让这一代诗人中的大部分保持了纯正的“中气”。
“练习”并不是一个贬意词,许多优秀的作品本质是属于练习之作,在90年代初,黄漠沙写作了一大批类似于《马匹》的文本,这一时期,诗人更关注于具体之物,诸如一只麻雀、一枚棋子,在这些客观存在之物中,去发现、推断与虚构。
在漫长的近十年的这种练习之后,黄漠沙不再满意于这种练诗的练习。
“你将停留在一个空洞的事物之中辗转、挣扎
并将耗费你的全部精力
让你在这种煎熬中获得存在的意义”
这是《形而上》的开头,“空洞的事物”正是纯诗中的那些事物,它们被观察和推断深入、抽干、只剩下形式,事实上纯诗只是一种形式,语言的形式,所以瓦雷里说它“音乐化”。在象征主义写作中,这种纯形式的写作也许在那个历史阶段中可以贯穿一个人的一生或大半的写作,比如在马拉美和瓦雷的写作中。但于一个处于数十年之后的写作者而言,纯诗的写作只能是练习,是某个阶段,而不是全部。
因为人总会陷入对意义的焦虑之中,诗歌也一样,纯诗要保持在某种“中道”上,意义不是它考虑的重点,至少不是它首要的考虑。因出于对意义的考虑和言说的诉求,诗人迟早会走出纯诗这所“学校”。
于是,黄漠沙进入了第二个阶段的写作:地域写作。
2
群虎终于走失。象
幻化之后的龙
在虚空中任意穿行
每座苍山只有一只披满
咒语的虎。蹀蹀而行
发出传说般的目光
在山神的咒语中过着日常生活
我是哪一尊神所管的语言之虎呢?
披满咒语之虎在自己的山坡上
任意穿行
这是黄漠沙的长诗《域,或都柳江河谷》中的片断,这首长诗与另外一批短诗可能性归属于于“地域诗歌”。写作这些文本,已到了这个世纪初。
何谓“地域诗歌”?地域写作是我与黄漠沙、发星、湄子等共同倡导的一种写作,我在《地域诗歌概论》一文中曾这样定义:“地域诗歌”,是以本地文化为背景,处理本地经验、本地体验与本地事物的诗歌,它以创造主体的素养为基础,写作的结果指向创造主体的建设、完善。地域诗歌的重心是创造主体,所以,具体到创作中,最重要的部份是创作过程,然后才是文本……我几乎是在修炼的意义上来谈地域诗歌。
在1996年到1998年左右,黄漠沙不止一次与我谈到:与其让诗歌的轮子在半空打滑,不如让它落到泥泞里来。在对纯诗产生淡淡的厌倦之后,我们转向了地域写作。地域写作的确是一种“泥泞”,它里面的本地文化、本地知识、经验与体验,它对写作者要求的“研究”的深度,都足以构成“泥泞”,让“音乐化”的诗歌不再那么圆润也不再那么自足,这是一种开放型的写作,是一种将目光从外物与虚构转到自身的文化处境上来的写作。
在这一节诗中,可以看到都柳江流域的文化痕迹,当诗歌的“轮子”真实地驶过“本地”时,它或者打滑,或者卡住,或者磨擦出划痕,所以这样的诗歌并不一定让人舒服——诗歌也没有义务让人舒服。“传说”、“山神”、“咒语”这些本地文化元素,于外来人而言也许是一种“陌生化”,一种“猎奇”,但于生活在黔南都柳江流域的人们来说,它们却是非常日常的生活内容,是每天都会许多次地碰上的元素,它是诗人日常地方文化生活的构成。在这一时期,黄漠沙写了一批类似的文本,诸如《真实的故事》、《咒语》等。
这些文本未必都很优秀,从诗学审美上而且言不如90年代的纯诗文本那样令人愉快,但是,它们却是黄漠沙写作转向的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是一种“纠偏”、“校正”,诗歌的轮子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因为惯性的原因深深地锲入了大地,不仅是日常的全球化的生活,更锲入了本地独特的巫文化生活,让它看起来带有“民族诗歌”的嫌疑。但诗人这个时间段的东西绝不是民族诗歌,民族诗歌以表现某民族的文化或精神为指归,站在现代诗歌的进程之外,但地域诗歌不同,它站在现代诗歌的进程之内,但带着与普泛的公众意象不同的本地意象。
在70后的诗人中,极少有人没有写作过自己的家乡,或者以自己家乡的文化作为写作参照,黄漠沙的这种转变,正是70后诗歌写作转变中颇具代表性的“落实”。
“这是一些咒语的力量/太阳被系在空中一动不动地发光/没有人能够看到静止的光线”。这是《咒语》中的片断,咒语的力量是改变事物正常的进程,或者让运动的事物加速或减速,或者让静止的事物运动,这种静止的力量有如地域写作中的某种“魔咒”,地域文化几乎都带着农耕时代的力量与色彩,自然地,它们给诗歌带来的是某种静止或“复古”的力量,极少有人能突破地域写作的那种静态。在经过一段比较短暂的地域写作之后,黄漠沙的写作进入了另一个层面:诗歌的轮从从陷得太深的大地与文化中拔出来,开始了其生活经验的写作。
3
我怀着淡淡的忧伤
父母老了,庄稼却在这时成熟
阳光干裂的声音在玉米林中响起
我怀着淡淡的忧伤
风轻轻的,路轻轻的浮起
许多人都无法把它压回
空气越来越老
我怀着淡淡的忧伤
中午,鸟们不再出来了
整个树林显露出空虚的内心
我怀着淡淡的忧伤
说,夏天。夏天噢
没有谁能像畜牲一样
平静地,有条不紊地过日子
夏天,心欲静而风不止
我怀着淡淡的忧伤
当时间开始深入新的世纪头十年的腹部时,黄漠沙的写作发生了另一次变化,这一次是一种趋于“中道”的改变,从用力过深的地域写作中浮出来,在大地与生活的表层上行进,所谓“生活经验”的这写作。这一首《我怀着淡淡的忧伤》便是这一类作品。
生活经验写作的必要性在于,它有着一种很好的距离,这是一种必要的诗人与生活之间的距离,在纯诗中,写作者是日常生活之间的距离过远,日常生活藏在想象与语言的“云与山的彼端”,只是“偶尔露峥嵘”,被诗人抓住或未能抓住,理念先于世界,象征先于生活,日常处于近乎缺席的状态。而在普通的地域写作或生活流写作那里,写作者又太深地锲入了日常生活,被日常生活的砂石、泥浆所卡住,有时生活会原生态进入写作中,缺乏必要的筛选与处理。而在这两者之间,黄漠沙找到一个很好的落脚点:生活经验。是生活经验,而非生活。生活是包围我们而充塞着我们的总和,生活经验则是我们筛选过、提升过的,它不是生活,但有生活的所有气息与精粹,它不曾远离过日常。在这个中间状态中,写作者可以在一个有效的距离之内很好地打量日常生活、表述自身的体验。
在《我怀着淡淡的忧伤》一诗中,黄漠沙所关注的不再是形而上,而是与自己生存密切相关的:母亲、庄稼,更远处的道路、树林、鸟儿……我仿佛看见他站在自家那幢吊脚木楼的栏杆后,倚着栏杆,抽着烟,看着村子前面的庄稼地、劳动着的亲人、更远处的道路与乱山,那山隐约处吹来的风。这些意象组成一个乡间夏日普通的场景,这场景给诗人的感觉是淡淡的忧伤,这忧伤源自何处?不是对生活的不满,也不是形而上的苦闷,这种忧伤是一种生活的常态,因“没有谁能像畜牲一样/平静地,有条不紊地过日子”。许多事物不是人所可以控制的,比如“路轻轻的浮起/许多人都无法把它压回”,比如“鸟们不再出来了”,在看似简单的普场景中,生活的失控感与生命的波折感,沉重地表述出来。
日常生活本身不是智慧,人本身也不具备智慧,智慧是当人与生活发生关系时,获得经验,经验的进一步提纯,站到本体论的高度上,通过认识论,最后以语言论的方式落实在写作中,这就是生活和写作的智慧。在一段时间的生活经验的写作之后,黄漠沙的写作上升了一步,进入生活智慧的写作。
生活智慧,并不是处理日常生活的聪明才智,也不是自己如鱼得水地顺应日常生活的“润滑液”,它是人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也看清了自己,在生活与自己之间“讲和”,找到一种不违背自己的良知却又可以安宁地生活的“直觉”。
比如这样《日子》一诗
一次灵魂的逃逸,是在黄昏
在黑暗即将来临的时候集体奔逃
躲避一路上黑暗的追赶与淹灭
这个神话最终破灭,在被吞没之前
学会坐下来思考,坐下来观察星星
以及一条在黑暗中至美的银河之光
学会忍辱负重且安于生活中的窘境
从对生活的厌弃到对她的俯仰赞美
这该经过多少不为人知的历炼
绽放出来的神光与甜美之琼浆
“呵!生活的目的不是为了发现黑暗
而是穿越黑暗并知道此在即幸福”
在夜晚独坐在院子里仰观灿烂星空
你会感到幸福的无边际荡漾并弥漫
在清晨,在几声清脆的鸡的畅啼中
在婴儿的欢笑声中你又迎来了日子
灵魂是无法逃离黑暗的,黑暗会淹没一切,包括万物,也包括我们的灵魂与思想,所有的逃避都是无效的,所以,应该“学会忍辱负重且安于生活中的窘境”,诗人因此感叹,“从对生活的厌弃到对她的俯仰赞美/这该经过多少不为人知的历炼”,而这些历炼,则“绽放出来神光与甜美之琼浆”。只有认真生活过,不逃避不动摇的人,才能感受与体验得到,所以诗人得出结论,“生活的目的不是为了发现黑暗/而是穿越黑暗并知道此在即幸福”。知道这一点之后,你就会以轻松的姿态去面对生活,就可以在生活在获得幸福,因为幸福不在远方,幸福就是你与世界“讲和”的态度之中,星空也罢、鸡啼也罢、婴儿欢笑也罢,都不是幸福,但它们却可以在你眼中构成一幅幸福的生活场景。
这便是一种生活的智慧。
当然,诗人也知道,生活需要承担,在许多文本中,诗人一再强调承担、承受,在《薄暮》一诗中,诗人写道:
没有归鸟,那是静寂的空旷与
渐渐浑然一体的山
以及暗中把心跳传到耳中的河流
你得安静,不能惊动
那即将入睡的空气和庄稼
唯一醒着的是内心
它得承受万物皆睡我独醒的感受
为一两只不知就里的犬吠,空气
把那薄薄的睡眠一再薄下来的痛苦
生活的智慧不仅是知道,智慧不仅是知识,它是知识与行为、世界的合一,所以你知道承受、承担,还得与万物同一,感受河流的心跳、空气、庄稼、并且,在此浑然一体中仍然保持着清醒。这才是终极的生活的智慧:既要与万物同一,又要做“把那薄薄的睡眠一再薄下来”的守夜人。
4
当我说到卯
我便说到了秋之锋利
满山的落叶
成就了所有的证明
我的语言也将被也将被秋的锋刃刺伤
卯 并非兔子
可以躲进自己的巢穴
避开猎人的追杀
说到这里天就阴了
说出秘密的人
将被秘密收藏
像大地接收落叶
江海接受帆船
我接受这个秋天的伤害
秋 不愿提起马
提起它就是提起从南而来的马蹄
那铺天盖地的伤害
会使大地疯长出无端的欲望
夜晚,我仰观星斗
一道白气从西而来
划过秋的天空
那道锋刃
终于现出原形
所有的事物都会轮回,季节是这样,写作也是这样,到了本世纪头个十年的尾声,黄漠沙的写作突然轮回得让我有些吃惊,在《卯》这首诗和同期的一批诗歌中,我看到黄漠沙的写作似乎回到了纯诗写作。
但事实是不是这样?
半真半假。真在于,他的写作的确重新考虑到纯诗的形式感、更冷静的客体化的意向,假在于,这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纯诗,里面掺入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在这些年里,黄漠沙一直在研究周易与中国哲学,他将这些神秘文化的心得、体验、智慧融入了他的写作中。
神秘文化的智慧不是生活的智慧,生活的智慧是互动的,是与人平行的。而神秘文化的智慧则是本体论的,高于人,派生出世界以及世界运行的规律,人只能观测它,感受它,用生命去验证它。所有伟大的智慧者都曾看见过宇宙的真相,但是他们无法说出,那是超越了语言的更高存在。“我的道路高于你们的道路。”上帝说,凡人的道路是无法理解更高存在的道路的,而凡人肉身是无法抵达那最高存在的,所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言,非常名”,连老子这样的大智慧者都无法说出他对最高存在的定义与描述,更何况诗歌?所以诗人说,“说出秘密的人/将被秘密收藏/像大地接收落叶”。既然是秘密,也就无可言说了,只有接受与顺应,“江海接受帆船/我接受这个秋天的伤害”。
伤害总是存在,人与人之间的伤害只是微不足道的伤害,只有天道的伤害才是无可逃避而巨大的,天道的伤害或者说天道的运行不可避免,感觉到的诗人再次强担起“人类祭司”的职责,知其不可为而为地去承担、预知、预言,“一道白气从西而来/划过秋的天空/那道锋刃/终于现出原形”。这锋刃,这最高的天道之刃,由它决定着世上的伤害与疼痛。但这些已经远离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我们这些不曾相信过真理也不曾见过宇宙真相的人,不会相信高于我们之物的存在,或者对它的存在持着怀疑的态度。但在研究神秘文化、体验着神秘文化者那里,那些都是真实的,就如同我们不曾感觉到空气,但空气却是真实的存在。
从一个凡俗者的眼中看来,这些诗歌再次轮回到纯诗加文化大诗的阶段,但这轮回不是简单的重复,它也是更高的存在。毫无疑问,黄漠沙的写作,也比前几个阶段,又上升了一步,甚至超出了诗学的视野。
就像他曾在《仰望》一诗中所写的那样:
那接受仰望的
高出我们的视野之外
……
那卑微的
在日光中被遮蔽的生命
在我们仰望时
将一一呈现,并将命运与我们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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